2007年11月19日星期一

老白干

  
腐食动物》里的一个关于一位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智慧的老人的故事,对他我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转的很乱,也没整理。


第一章 白鲸

  ... ...

  哥拉我离开时,我最后回头朝停尸房看了一眼,就像褪猪毛,老刘头已把死者扒了个精光,仰头含一口白酒,响亮地喷在尸体上,整个停尸房酒雾弥漫。
  雨帘后的尸床边缘模糊,死者的躯体在灯下分外清晰。我舅舅没有生命的裸体被老刘头的两只大手摆布着,我眯着眼睛望去,滤去老刘头的轮廓,只见一头体形庞大的白色鲸鱼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快活地游弋。
  这就是舅舅在我脑幕中留下的最后影像,那只巨型白鲸漂浮在海面上,他喷出的水柱高耸入云,一直抵达海天相接之处。

  ... ...



第九章 嗅觉

  ... ...

  荷花塘毗邻医院的太平间和锅炉房,我走到那扇小铁门时,看见老刘头穿着一件已经看不出本色的白大褂,坐在锅炉房门廊的灯下喝酒,一张油腻腻的小圆桌上摆着两个白塑料袋,里面应该是卤花生米、辣桔梗和猪头肉一类的东西。旁边戳着一瓶包装简陋的白酒。老刘头捏着一个九钱的小酒杯有滋有味地喝着,地上放着一个包着残破人造革的砖头收音机,天线被他拔得老高,直愣愣地杵向夜空。收音机里正在说单口相声,隔着老远我就听出是刘宝瑞的声音,这个老头的声音非常特别,很平民,但声调略显尖锐,给听者的感觉像个好心肠的公公,也就是太监。与侯宝林马三立的声音泾渭分明,侯的嗓音说相声太过华丽,因此适合被官方推出给国粹代言,天生适合做官定的大师。马三立的声音更平民化,暗哑低沉、不像刘宝瑞的音调抑扬顿挫,有沉闷的共鸣音,这老头很可能有漫长的鼻窦炎病史。我走到老刘头身边,说:“喝酒呢刘师傅,你喝你的,我听会儿相声。”

  老刘头是医院担任职务最多的人。锅炉工、清洁工,以及遗体整容师。入冬后他就把锅炉烧起来,让热水沿着管道把温度输送到病房、医护办公室和单身宿舍以及刘满月她们居住的那栋楼房。每天还负责清扫院子,把这里所有的垃圾和秽物搜集起来蹬着三轮车送到垃圾站。这是一项有额外收入的差使,老刘头每隔一周就把从垃圾中挑出来的一次性输液管和注射器,还有盛药品的废纸壳卖给废品站。医院领导无疑是仁慈和宽容的,他们默许了老刘头的“肥私”行为,领导们把最低的工资开给傻刘——月薪八十元人民币。这个老头个人财政记录的最大一笔收入来自他神圣的兼职——给死人做最后一次沐浴和整容,他擅长给不动的人刮脸、理发,让每一个死者体面地分头升上天堂或者坠入地狱,免除他们蓬头垢面面目狰狞地觐见上帝、安拉、马克思或者阎王爷。这份兼职的好处是“规矩”和“惯例”,前者是两瓶白酒和猪头肉花生米之类的下酒菜,有时候还有两包烟,后者是五十块钱美容费,由生者为死者掏腰包,然后装在老刘头肮脏的口袋里。

  据说,老刘头是一个麻风病人,从他那张树皮般凹凸不平的脸上就不难证明传说的准确,他的脸与教科书上麻风病人的狮形面容完全符和。从这张脸上很难看出他的年龄,也许五十岁,也许八十岁,总之他的的确确是一个老人,一个面目可怖却身体强壮精力充沛的老人。这家医院的前身曾经是麻风病院,医院里的老医生说,很多年前,老刘头就在这儿看大门,他比现在医院里所有人的工龄都长,又比所有人的工龄都短,因为他是没有工龄的临时工。没有人知道他的家在哪儿,他只是说,全村的人都死了,他是惟一跑出来的。

  我刚来医院的第一周,主任让我和苏东还有两个男护士把一个死于车祸的中年男人抬到太平间,我亲眼目睹了老刘头惊人的强壮,那个沉重的死者在老刘头手里不过是一个充气的假人,他把死尸翻过来翻过去,有时他把手抄到死者脖子下,只需一只手就让这个庞大的无生命的人体坐起来,这样老刘头好用白酒为死者擦洗血迹斑斑的后背。这就是老刘头为什么管死者亲属要两瓶白酒的原因,另一瓶等他忙完之后,踱到锅炉房就着猪头肉小酌。那天,老刘头跟我们说:“虎死如鼠、人死如虎,都是屁话,我就没看出这些死鬼有什么可怕的。”他把死者的一条大腿抬起来放到自己的肩膀上,拿一条白毛巾擦洗,“你看,我让他抬腿就抬腿,连个屁也不敢放。”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说得没错,老刘头还抬手拍了拍死者的屁股。

  苏东说:“他要真放个屁,你肯定跑得比兔子还快。”老刘头眼皮都没抬,说:“小伙子,我有你现在一半大的时候见过的死人,比咱们医院的活人还多。”

  老刘头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你是新来的吧。”

  我说:“是。”

  “以后你见死人就越来越多啦,不用怕,小伙子。”

  我说我没害怕。老刘头笑了笑,他笑的时候脸上那些刀刻似的纹路错综复杂,酷似干旱皴裂的土地,他说:“不怕就好,你对死人好他也对你好,你看我给他们擦澡刮脸理发,把死鬼们侍侯得好好的,他们的魂儿就不敢来找我,我连个恶梦都没做过。”

  “你们干得是积德行善的事,能救活一个算一个,能少死一个就少死一个,你要是听我的,你就是在坟头上睡觉都踏实。”

  我和苏东离开太平间的时候,我听见身后老刘头低沉混沌地说着什么。

  “这老头跟死人聊天呢!”苏东说。



  “听吧听吧,刘宝瑞的《官场斗》,有意思。”老刘头从锅炉房里提了一个马扎出来,说:“来,坐下听。”

  “今天不上班?”他问。

  “不上,今天休息。”我说。半导体里,刘宝瑞正在讲刘罗锅和和绅斗嘴皮子。

  老刘头喝了一口酒,滋滋有声。“小丁医生,也喝一杯暖暖身子?”

  我说不喝了,我说我喝不了白酒。在刘满月家我也没喝酒,虽然葛红苗准备了一瓶价值不菲的白酒和几瓶啤酒,可我还是滴酒未沾,我和刘满月倒把一大瓶可乐喝了个底儿朝天。

  “是嫌老头这是死人酒吧,呵呵。”老刘头咧着嘴笑。

  “喝就喝,死人酒怎么了。”我端起他的杯子,到嘴边的时候我停住了,我说:“刘师傅,您……还有别的杯子吗?”

  快十二点的时候,我和老刘头干掉了整整一瓶烧刀子,吃光了桌子上的菜,听完了他几乎一生的故事。By the way,尽管我已经醉眼迷离头晕脑胀,我还是可以自豪地告诉你们,知道这老头身世的,在这个医院里,只有我一个。

  就连这个老头也说:“小伙子,你是这医院里,第一个敢陪我老头喝酒的人。这儿所有的人都嫌我脏,你有种。”我已经看不清他在白天看上去吓人的脸,我朦朦胧胧地看到这个老头的小眼睛在夜幕中闪着星光。

  这就算有种了?你他妈的也太小瞧我了。我在心里说,今天干了两件连我自己都惊讶的事,一,跟两个最胖的女人吃饭、二,跟医院里地位最低下的人喝酒。牛逼还是傻逼,你们判断去吧,随你们大小便。

  现在不想跟你们讲有关老刘头的故事,我喝醉了,我要回去睡觉,苏东这会儿早该完事了。
  
  晚安,这个城市中所有的拉斯蒂涅们。

  ... ...



第十二章 白虎
  
  ... ...
  
  和我妈一样,葛红苗是个寡妇。她的丈夫是一个懦弱的男人,在一所市级重点中学当语文老师。这个少言寡语的男人在八十年代尾声的某个凌晨突然醒来,他悄悄从熟睡的妻女身边爬起,穿衣,踮着脚尖溜出家门。他笨拙地翻过学校的铁门,把一张事先写好的大字报贴到学校门口的黑板上。他作为一个中学历史教师的文采在这张惨白的纸张上最后一次彰显,这首打油诗是献给他的校长的,医院的老人们还有人记得,但只是零星残缺的几句,后来我在老刘头温暖的锅炉房里听他讲述了这个故事,这个麻风病老人的记忆力惊人,他接过我的钢笔,把这首不能传世的诗工工整整地默写在我的处方纸上:
  
  教委高层太颟顸,选个校长是贪官。
  投机舞弊侵公帑,不为解惑只为钱。
  尔欲安居先送礼,他占广厦三四间。
  一言堂里无民主,皆因头上罩巨伞。
  胯下一根嫪毐棒,长信擅讨赵姬欢。
  如此校风焉能正,鸿儒下贱也弄权。
  上梁不正下梁歪,师生行止岂能端。
  我盼红旗重抖擞,疾风过后见青天!
  
  如果说老刘头的记忆力令我惊诧,那他的文化水平就让我乍舌了。我捏着处方纸读着刘满月他爸的遗作,我这个医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居然被一个烧锅炉的老人勘误四次。

  “小丁,这两个字念man han,不是瞒须。”

  “不是‘努’,这个字念tang,就是国库里的钱的意思,库银曰帑。”

  “嘿嘿,我知道你就得念错,这俩字可不念‘谬毒’,念lao ai。是个人名。”

  在这个神秘的老头面前,我面红耳赤。假如不是太想了解我死去的未来岳父的经历(怪异的称呼,虽然那位中学教师已驾鹤西游多年,我却只能称这个死人为未来岳父),我会先急着问老刘头为什么这么有学问,简直太他妈的有学问了。

  室外大雪飘飘,跋扈飞扬,我和老刘头一边喝酒一边观赏门外的雪景。洁白的雪很快就把院子里乌黑的煤堆覆盖,一座白色的巨坟掩埋着亿万年古树的精魂。屋外清冽的空气携着雪花飘入锅炉房,迅速融化,门口的一小方地很快就被洇湿了,肮脏的洋灰地面现出蜿蜒的裂痕,如同还原了本来面目的一段历史。

  贴大字报的那天上午,许多早到的学生和老师看到了这首诗。他们逐字逐句仰头念着,跟我一个德性,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包括老师在内,都把颟顸念成瞒须,把帑念成努,把嫪毐念成谬毒。刘满月的父亲就站在这个半圆形人群的弧顶背手而立,他像多年后老刘头那样,在阅读者身后纠正着读音错误。这个木讷寡言行止低调的人在这一天突然变得健谈,变得爱出风头,甚至可以说成了一个话痨,甚至不无卖弄。他摇头晃脑地为“读者”做着注释,他说这首诗里藏着一个典故,嫪毐是一个人名,长信侯是他的封号。此人封侯的原因是,他是秦始皇母亲赵姬的面首,而赵姬原是秦相吕不韦的女人。有好学的学生问他面首是什么,这位中学历史老师慈祥地看了看面前的男孩子,说:“你还小,按说不该给你讲,不过听听也无妨。女孩子就不要听了,赶紧去教室吧。”女孩子们为自己不理解的神秘羞红了脸,结伴私语着走开了。这位刘老师见女生走远,就先详细讲解了“面首”的名词解释,然后又作了进一步的阐释——

  “嫪毐可是个奇人,这家伙长着一根中国历史上最有力的鸡巴,据说有一次他把车轮套在他那东西上转,呼呼生风,就跟现在你们转呼啦圈那么轻松。”我想,这个历史老师的最后一课一定是连珠妙语,肢体语言夸张,那几位男生无疑是幸福的人,那是他们上的最有趣的一课。

  “赵姬当了太后,在后宫里饥渴难耐,吕不韦就把嫪毐伪装成阉人给她送进去了。要不这个流氓无赖怎么能封侯?这个嫪毐呀,就是沾了鸡巴又大又长的光啦!”

  在我的脑袋里,那天刘满月的父亲红光满面挤眉弄眼手舞足蹈指点江山,根本不是站在黑板报前而是站在舞台的正中央,他厚厚的镜片一直正对着墙上的诗,视线从未离开过他一生中最后的作品。他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位漂亮父亲端详自己的孩子,一位医生欣赏因为自己的卓越医术而康复的病人,一个自恋的纳喀索斯欣赏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才华中无意自拔——因此,当他身边只剩下校长一个人时竟毫无察觉。

  诗作里的主人公那时正歪着头瞪着历史老师,此人一张俊脸狰狞可怖阴云翻滚,两把利刃从那双桃花眼里刺出,寒光直抵历史老师的太阳穴。紧接着,校长的灰色身影骤然切断历史老师的视线,他一跳老高,劈手把大字报撕了下来。这张被胶水浆过的白纸随着校长挥舞的手臂在历史老师的脸上留下一道划痕,校长转过身,抬腿、发力,锃亮的牛皮鞋后跟踹中作者的裆部。

  犹如一段从中折断的木头,诗人猛然弯下腰,双手捂裆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历史老师兼诗人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一间单人病房。他的妻子和几个身着深绿色公安制服的人戳在床边。诗人的意识刚刚恢复就小声呻吟起来,不用撩开被子他就能感觉到自己胯下的异常。他的两腿之间的夹角几乎达到了九十度,为中间庞大的睾丸腾出足够的空间,像是夹着一个带蒂的西瓜。假如他撩开被子亲眼看一下,他就不会把自己的睾丸比喻成西瓜,而是一只超大号的茄子,紫茄子。

  诗人的女人,葛红苗那时还只是微胖,人们只会用丰腴来形容她而不致说她臃肿。葛红苗脸上的表情非常怪异,诗人看着自己的妻子,而妻子的视线却并未与丈夫交汇。她感觉到丈夫的目光转移到她脸上,于是她把头扭向一边,好像在躲避探照灯的强光。

  诗人的目光扫过几个深绿色的大盖帽,他只看到了帽檐的阴影,那几个权力的代言人面目不清。

  诗人停止呻吟,嘴角上翘笑了起来。
  


  第二天又来了几个大盖帽,那位虽已不惑却容颜俊俏的校长带着几个深绿色人影走进病房。一个大盖帽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纸朝病床上的诗人晃了晃,张开嘴说了句什么,然后另一个大盖帽亮出了手铐。这时诗人说:“我可不可以先跟妻子说几句话?”

  校长和为首的大盖帽用眼神交流片刻,后者点了点头,带着校长和其他几个大盖帽走出病房。
  诗人艰难地撑起身子,靠在床头,说:“你,把门给我关上。”

  葛红苗愣了愣,她对丈夫少有的命令式口吻一下子很难习惯。但她随即转身去关门。

  葛红苗把门关好,回过头来就看见诗人已站在窗前,他一手托着沉重的紫茄子阴囊,红肿发亮的蒂附着在茄子皮上战战兢兢,他伸出另一只手攥住窗边的暖气管,居然轻盈地跳上了窗台,他回过头望了葛红苗一眼,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诗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他只是咝咝吸了口冷气然后就极力后仰,用一个后空翻的动作翻出了窗子。

  诗人跳上窗台的同时女人发出一声尖叫,大盖帽们和校长撞门而入,但他们只看到半片枯瘦的屁股和小半个紫茄子,然后一声沉重的闷响震动了生者的耳膜。

  高度:三层。坠落地点是潮湿松软的土地。这两个要素不足以致死,不过诗人在下坠过程中恰好骑在一扇半开的窗棱上,碎裂的窗框和玻璃将他的巨型阴囊切开,乌黑的血液在空中飞溅,仿佛烂熟葡萄的浆液。落地时,诗人如愿以偿地头下脚上,而承接他头颅的,恰好是一个铸铁的井盖而非松软的土地。

  老刘头负责清洗井盖上的血和脑浆。他说的话差点让我把刚吃下去的酒菜吐出来,“水根本就冲不下来,我是拿手一块一块抠下来的,这个人的脑浆比树胶还黏。”

  老刘头喝了口酒,说:“有学问的人,脑浆子都比一般人多,盛了满满一脸盆。”

  “我本来想挖个坑把这盆东西给他埋了,后来一琢磨,反正人也死了,还不如喂了鱼。我就端到咱们医院后头,倒在荷花塘里头了。”

  “那时候塘里头还有鲤鱼草鱼,呵呵,鱼吃了兴许能成精。”

  老刘头告诉我,那个校长现在已经当了教育局副局长,当时的教育局副局长“赵姬”如今升任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葛红苗没有离开医院这我当然知道,不过老刘头还告诉我,她忌讳任何人提到丈夫的名字和“生平事迹”,连她女儿刘满月也不许。



  和我妈一样,葛红苗也没闲着。这堆能够直立行走的肥肉是专属于医院院长王众议的禁脔。这对我来说应该是一件好事,王众议是一院之长,葛红苗是举足轻重的医务科长,刘满月是葛红苗的女儿,她的另一个身份是我的现任女友,未婚妻。这么说来,我和王众议之间就有了某种神秘的联系。我和这位院长大人之间的纽带就夹在我们各自的胯下,这两根长短不一硬度不同的海绵体频繁出入的两个地方,有着更亲密的联系——直系血亲。

  王众议和葛红苗的那点儿破事我也是从老刘头那听来的,这个老头是古龙小说里的百晓生,医院里发生的任何事都瞒不过他。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我没有别的去处,除了充满我和苏东的脚臭味儿、精液味儿的宿舍,我最常去的地方是老刘头的锅炉房,这是整个医院唯一有烟火气的地方。每个月发了工资,我都买一条不带过滤嘴的卷烟和一瓶简装老白干送给老刘头,每次他都笑纳,从来没跟我客气客气。

  这个狮形面容的老头儿有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风趣简直笑死人,我第一次给他买酒那天,老头儿狰狞的脸笑得开花儿也似,小朋友见了肯定吓个半死,可我没事,我猜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比这个丑老头更不具有侵略性,一个对死人都善待的人,一定有一颗柔软的内心。

  他收住了笑,陡然严肃起来,“小丁,这阵子正严打呢,你知道吗?”

  我说我知道。他又说:“我听说全市的小姐都跑了,你猜都跑哪去了?”

  “哪儿?”我问。

  老刘头笑盈盈地看着我,说:“想知道?你先干一杯。”干就干,我端起杯一口闷,顿时就呛了,我从他的饭盒里掰了口馒头塞进嘴里压压咳嗽。

  “都去衡水了,”老刘头嘎嘣嘎嘣地嚼着铁蚕豆,“结果小姐们一下火车就吓坏了,赶紧买了车票掉头就回来了。”

  “好不容易跑了,回来干吗?不怕严打呀?”

  “是啊,可是小姐们说,宁可被警察抓了判两年也不能在衡水呆,哎呀妈呀,这儿人可不地道,满大街都写着三个字——老白干,不给钱呐!”

  我当下就笑喷了,一边笑一边剧烈咳嗽。

  老刘头说,“诗人”死了没多久,葛红苗和王众议就好上了,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不过,葛红苗可不让王众议‘老白干’,这个女人过去在医院食堂里蒸蒸馒头打打饭什么的,跟王众议好上以后,没多久就调到了医务科,后来就当上了医务科长。”老刘头的酒劲上来了,目光有些迷离,他摇晃着花白的脑袋,拍了拍我肩膀,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裤裆,“小伙子,你有所不知,这年头,方寸之地也大有作为啊。”

  我突然对老刘头说:“刘师傅,我和她女儿好上了。”

  老刘头很夸张地呛了一口,他喝了一大口茶水,然后说:“满月?葛红苗的闺女?”

   “是” ,我说:“有什么问题吗?”我有点后悔把这个“新闻”透露给他了。

  “妈的,让你多嘴。”老刘头抬手给自己腮帮子上来了一下,他咕哝了一句,然后说:“小丁医生,满月这姑娘挺不错的,人实在,没机心。她是她,她妈是她妈,你可别有什么想法……”

  “哪能呢”,我把他的话头截断,“你这老头也别有什么顾虑,别说是王众议了,就是你把葛红苗操了也跟我没关系。”说完我哈哈笑了一气,我把眼泪都笑出来,效果逼真,好像我真的不在乎这个老头把我未来岳母操了似的。

  老头显然是被我的笑声搞得脑袋短路了,他端着酒杯直不愣登地盯着我,手足僵硬,表情尴尬,陪笑不是,不笑似也不妥。
  
  等我收了笑,老头极不自然地咧着嘴,语带谄媚:“小丁医生,你不是凡人。”

  “我还神仙呢,别搞个人崇拜了吧”,我说,“喝酒,老白干。”



  那天下着雪,给一个生了褥疮散发着恶臭的老人换完药后,我推开了医办室的窗子。清新清凉的空气置换了我鼻腔内残留的腐臭气息。从这个窗户能看到老刘头的锅炉房,这个外形丑陋的尖顶红砖房被白雪整饬一新,漂亮得几乎像童话里王子和公主们居住的小屋。

  可现实永远是非诗性的,现实专门操童话的屁股,那个尖顶小屋里根本没有什么王子和公主,那里只有冰冷坚硬的煤,和一膛常年不灭的炉火,还有我的酒友,一个面目狰狞的麻风老头。

  雪纷纷扬扬落下,让这个黄昏平添静谧,窗外的一切建筑、树木都被雪隐去了棱角,什么都失去了凌厉,什么都变得圆乎乎的,仿佛刘满月小腹下丰满无毛的荒丘。

  雪是魔术师的道具,它的覆盖让这个世界变得伪善起来。但看上去雪并不是万能的,它不过是一种柔化剂,把这个世界变得温柔的同时,它使所有的所有愈发黑白分明,犹如人世的绝望与希望。

  ... ...



第十七章 劫灰

  ... ...
  
  有一天老刘头告诉我,有一年他有幸成了著名麻风病学专家马海德的病人。
  
  另有一天苏东告诉我,有一年他有幸聆听了老主任的教诲。
  
  听不出我是南方人吧小丁大夫。我已经记不清我来北方有多少个年头了。
  
  刚来这的时候,我还不到三十岁,那时候这个医院才十几个人,破破烂烂,只有两排平房。我的工作是看大门,当时有个领导说,你这张脸就能顶一个保卫科,小偷小摸的看一眼就吓死过去。我咧着嘴苦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知道他们管我叫什么吗?刘狮子。可我不咬人,谁都不咬。
  
  别人愿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反正我这辈子也毁了,能混口饭吃、不饿死就行。比起我的亲人来,我算是有福气的人啦。
  
  一呆就是三十多年。我亲眼看见咱们这个医院从小到大、从两排平房到盖起大楼,亲眼看见这个医院的领导换了一个又一个,看见很多病人死,很多孩子出生。看见红卫兵喊着口号冲进来,我跟他们说,你们要不怕我传给你们麻风病就进来试试。一个反戴着军帽的毛孩子像是这群红卫兵的头儿,他说别听这个妖怪瞎说,咱们冲进去把反动学术权威带走批斗。一个小姑娘似乎听说过麻风病,她抻着那毛孩子的绿军装后襟,哆哆嗦嗦地说,咱们走吧,这种病要传染上,先是手脚烂掉,然后鼻子、嘴巴、耳朵也烂掉,没一个能活下来的。另一个带黑边眼镜的年轻人也说,听说得了麻风病的人,脸长得活像个狮子,你看这个人的脸,跟狮子像不像?反戴军帽的看了看我,小脸刷的白了,吹了个口哨,带着红卫兵扭头就跑。小丁大夫你看,领导的话还真没错,我这张脸还真顶个保卫科,我保住了老崔大夫,现在他早就死了,那时候他可是咱们这最好的儿科医生,不能让他挨批斗啊,万一有个好歹,孩子们病了谁给瞧?
  
  我还亲眼看见葛红苗的爱人,就是我给你讲过的那个老师——从楼上跳下来,脑浆子粘在井盖上,我拿水冲、拿铁刷子刷了半天才弄干净。
  
  我还看见这几年老百姓越来越吃不起药看不起病,我还看见医院的领导的车越换越好,肚子越来越大,我还看见小护士们熬成老护士,乳房垂下去,眼袋凸起来。
  
  我看过大门、扫过厕所,帮妇产科的医生把引产引下来的六七个月的孩子埋在池塘边。如今你看见了,我现在烧锅炉,病人成了死人,我就给他们理发、刮胡子,用清水给他们洗在人世的最后一次澡,让他们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到天上去。这门手艺是一个老医生教我的,他说,这是对一个生命的尊重。他说,在战争时期,受医疗条件所限,抢救不过来的战士,他会亲手为他们整理遗容。就像我现在的工作一样。
  
  他是个好大夫。
  
  那年我十二岁。我们村原本有三百多口人,后来活下来的只有我一个。不过那时候幸存的还有二十几个,其中包括我和我爷爷。虽然你是医生,小丁大夫,但是你绝对没见过二十多个活着的麻风病人,可是活着是活着,但是生不如死啊。我们那个村子就是地狱,而我们就是在十八层地狱里受难的冤魂。那个女红卫兵说得对,我和我幸存的乡亲们个个面目狰狞,我看到别人的脸,就像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地烂掉。
  
  村子被封了起来,一群穿着绿军装的人围着村子挖了一条环形壕沟。另一群穿着绿军装的人托着枪站在壕沟的边上,假如有人冲向未完工的壕沟,一梭子子弹就会从绿军装的抢管里射出。壕沟挖好之后,村里活着的人数还有九个,有的烂死了,有的想跑,死在抢子下。壕沟很宽,这村子没人能跳过去,也没人掉下去还能爬上来。水和粮都快消耗一空,在没有彻底溃烂成一堆烂遭遭的人肉之前,饿死是最体面的死亡方式。
  
  

  我爷爷早就神志不清。他不知道我是他仅有的孙子,他本来有四个孙子和两个孙女,可那时候就剩下我一个啦。我拨开他的胡子,把最后一点水灌进我爷爷的嘴里。老汉突然清醒了,有那么点亮光从他那双溃烂的眼眶里跳出来,就像是打铁溅出来的火星。他喊着我的小名,让我扶他起来。然后走到院子里,拿起一把斧子冲着我家院子里那棵樟树挥舞。这颗树我和我的兄弟们天天爬上爬下,我熟悉它的树干树枝,比熟悉自己的肋骨还要熟悉。
  
  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我想他肯定是疯了。我躲在一边不敢过去,我爷爷一下一下地砍树,俩手都是血。树倒了,我爷爷扔下斧子,坐在地下呜呜地哭。
  
  半夜,我爷爷把我叫醒。他叫我跟他一起拖着巨大的树冠往村外走。借助微弱的油灯,我们走到环形壕沟的沟沿。爷爷让我停下,我坐在树干上直喘粗气。我爷爷沿着壕沟转了一圈,我看着他一点都不像个疯子,他的脚步像猫那么轻,神色像军人那么警惕。他走到我身边叫我站起来,他说,来,咱们把树立起来。
  
  死去的樟树在壕沟边立了起来,树冠在夜色中晃动着,发出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
  
  “一二三,推!”我按照爷爷的口令猛推一把,樟树轰然倒下,树冠搭在了壕沟的另一边。我一下子明白了,这分明是一个桥啊。
  
  我爷爷说,快,爬过去!
  
  不过我不能走,谁舍得丢下自己的亲爷爷呀,你说。我刚哭了一声,他就捂住我嘴,等他松手时,一块带着血的嘴唇从我爷爷手里掉在地上。我没顾上喊疼,我搂住我爷爷,仰头看着他,他的脸比城隍庙的鬼还可怕,他怒气冲冲地瞪着我,压着嗓子说——
  
  不许哭。赶紧爬过去,给咱们刘家留个种。
  
  我一边流泪一边抱着树干,一寸寸地爬过壕沟。我没敢回头看我爷爷,我怕我忍不住又爬回去。
  
  唉——小丁大夫,我对不起我爷爷,你看现在我都快入土的人了,还是没有给他留个种。我这模样,女的见了我不撒腿就跑就算她胆子大啦——
  
  过了壕沟,我扭头看我爷爷,他冲我使劲摆手,让我赶紧跑,我抹了抹眼泪,就没命地跑。跑累了我就钻进庄稼地里睡一觉,渴了就喝口河沟里的浑水。我被人拿着棍子打过,因为我偷了人家的一个热包子,被狗追着咬过,因为我抢了一个比我还小的小孩的玉米饼,咬一口就咬一口吧,反正我也不在乎,不就是少一块肉吗?
  
  不知道走了多少天,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好像是到了一个城市,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个地方叫什么名。我见到一个院门口的牌子上挂着红十字,就走进去。这一步跨进去,我就得救了,救我的人是个长着大鼻子的外国人。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一个外国人。
  
  算命先生给我算过,说我命硬。真没骗人。你说?谁还有我的命好——有个好爷爷帮我逃出来,又碰上一个贵人,更何况,这个贵人还是个最有名的麻风病专家?
  
  大鼻子外国人和这个医院的大夫们一样,也穿着绿军装。我现在记不清了,他们穿的,和挖壕沟的绿军装是不是一样?要是一样,这些个绿军装怎么这么好,那些个绿军装怎么那么狠呢?我想的脑袋疼。可我没敢跟大鼻子外国人说。
  
  

  大鼻子外国人的中国话说得真好,年轻的绿军装说他有延安口音,我没听过延安人说话,也听不出他有什么口音。反正他说话我能听懂。他笑起来也跟中国人一样,他不如我爷爷年纪大,但是笑起来有那么点像,笑得我心里头暖乎乎的。
  
  在医院里住了一年多,大鼻子外国人除了给我看病之外,还送了几本书。我说我不识字,没想到过了几天就有一个老师来教我识字。我知道,这个老师是大鼻子外国人请来的。那个老师对我很好,看我的时候也不像其他人那种眼神。他经常夸我聪明,一学就会。还送了很多书给我。这个老师还介绍我到学校去念书,可是没人肯收,我也不想去,我可不想让人们像看怪物似的看我。
  
  有一套印着毛主席语录的《史记》我现在还留着,你没看过?是汉朝一个叫司马迁的写的,据说被皇上割了卵蛋,要不写不出这么好的东西。你说的没错,你们医生管这个叫睾丸,我们老百姓就叫卵蛋。
  
  你要想看的话,我借给你,不过可得还我。那可是我的宝贝,将来我死了,我希望带着这几本书一起走。
  
  还记得我给你讲葛红苗爱人的事吗?那些个典故,就是从这本书里看来的。
  
  有那么一天,大鼻子外国人跟我说,年轻人,你的病已经好了,你可以回家了。我告诉他我没有家也没有亲人。他半天没说话,背着手转了一圈,他说,这样,我现在就去跟院领导商量一下,让你留在这,当个清洁工吧。
  
  后来,大鼻子外国人走了。他说要到云南去,那还有很多麻风病人等着他去看病。又过了几年,这个战地医院撤销了。因为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了麻风病人。临走时,这个医院的领导给我开了介绍信,我才到了咱们这。你不知道吧小丁大夫,咱们医院的前身,就是专治麻风病的医院。
  
  我记住了那个大鼻子外国医生的名字,他叫马海德。听他们说好像是个美国人,小丁大夫,看来美国人也不都是坏人,是吧?



  我见过他。我知道他的另一个名字:乔治·海德姆。一个美国籍的黎巴嫩老头。
  
  有一年他带着夫人到我们医学院讲学,他具体讲的什么我记不清了。他那时候已经很老很老了,一头银发,大脑门,一副粗黑框的深度近视镜架在一个大鼻子上。他的中国话说得很好。我还记得他夫人显得挺年轻,雍容典雅,线条柔美,沉静地坐在廊檐之下,面部半隐于阴影之中,仿佛一副油画。
  


  哥们,听我的,别喝了。这杯酒你他妈给我放下。
  
  滚蛋,对,就是你,我骂的就是你丁冬,你让我喝我就不骂你了,你听我说,我没醉,醉的是我的肉体,可我心如明镜。你叫丁冬,普外科医生,我的同事,你是老刘头,烧锅炉的,前麻风病人,现在的锅炉工,停尸房的房长。你看,我还认识你们俩,这就证明,我没醉。

  丁冬你听着,咱们俩谁也不如老刘头,换了你我,长着这张狮子脸,你能活下去吗?我能活下去吗?刘满月能要你?虽然说那是头肥猪,她妈也是头肥猪,可就是这两头猪也看不上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就是一个面首,面首你知道是什么东西吗?就是靠张小脸蛋伺候高贵娘们的男妓!你他妈积极你他妈上进你他妈不要红包你他妈装得跟多一尘不染似的,刘师傅你别管,你让我说,你让我把话说完,丁冬不会介意的,也许我真的喝多了,我嘴欠,我找抽,可咱们还是兄弟,是吧?

  ... ...



第十九章 瘢痕

  ... ...

  两天后,通知下发。我被扣发三个月工资和奖金,全院通报批评。院办出台一项亡羊补牢的规定:凡有患者家属不交费跑账者,扣发主管医生三个月工资奖金。另有一条通知是专为老刘头下的:临时工刘舜尧,因看管不利丢失尸体一具,给医院造成重大损失,给予开除处理。限期一个月内离岗。

  我把买来的卤肉烧鸡和盐水花生搁在老刘头那张油迹斑斑的小矮桌上,托着长腔喊:“刘师傅,拿酒来——”

  老刘头眯着眼从屋里出来,一个劲地揉。我说:“嘿,这么大年纪了也不害臊,还哭天抹泪的。”他笑中带着一股子苦味,“没哭没哭,是进了煤灰了。”

  “小丁医生,想喝什么酒,我这还存着不少,趁我还在,咱们都喝了它!”
  “老——白——干!”

  老刘头和我一起大笑,声震屋瓦,锅炉也瓮声瓮气地发声回应。

  “我头一回知道你有这么个好名字,刘舜尧——六亿神州尽舜尧啊。”

  “这名是我爷爷起的,他可是前清的秀才,有学问。唉,哪有那么多舜,那么多尧,哪朝哪代,也是只有一个舜,一个尧,赶上老百姓倒霉,就只有一个桀,一个纣。”

  沉吟片刻,我问:“刘师傅,离开医院,你准备去哪儿?”

  “去哪儿也不去衡水!”

  “你这老不正经的!”我与他又笑了一阵,我喝了口酒,放下杯子撕了一条鸡腿递给他。“说正经的,你去哪儿啊,不会回南方老家吧。”

  “不回了,”他幽幽地说,“我哪还有家。没了亲人,也就等于没了家。我想好了,这些年也攒了点钱,还能吃上几年,我想四处转转。你们年轻人不是老哼哼一首歌嘛——我也潇洒走一回,等钱花光了,就要饭,这个我在行,当年我从家逃出来没少要过饭。”

  突然想起,我来这个医院报道的那天,一个叫花子伸指如戟,怒视一条狗,大骂: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老刘头给我把酒满上,说:“小丁大夫,你还不知道吧,你被处分的事才是个开始,往后,还有你受罪的日子!”

  “怎么说?”

  “上回咱们喝酒,苏东不是跟你说了吗,跟你好过的那个姑娘,就是姓夏的那个,那可是王众议的闺女。王众议第一个媳妇得癌症死了,后来他又娶了一个。那闺女叫啥来着?哦,夏雯。这个续弦听说对夏雯不好,三天两头不是打就是骂。后来夏雯考上医学院,就再没回过家。王众议倒是老去看看闺女,还经常在医院里说:‘我闺女将来肯定比我强,她可是医学院的高材生。’那年夏天闹动乱,夏雯被抓起来这个事闹得满城风雨,全医院上上下下都知道这码事,从那以后,就没见王众议再提过他闺女一个字。现如今,全医院都传开了,说是你检举揭发了院长的闺女,虽说院长早就跟自个儿的姑娘断绝了关系,可毕竟是亲闺女呀,你说,他还能让你有好果子吃?”

  豁然开朗。这个词的词义就是:有那么一道闪电在你脑子里“咔啦”一声,蓦的,你颅腔之内亮如白昼,每一个皱褶都被这道强光掀开,所有的东西,之形态、之大小、之颜色、之构造,皆一览无余。

  苏东。我的同居蜜友。我的师兄。夏雯的同窗。多年之前慷慨激昂的领袖。一个蛊惑高中女生的演说家。一个杰出的投机者。

  那天,所有人的眼神都怪异无比,只有一人不同,此刻慢镜头重放,他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跟,晓得他的布置,都已妥当了。

  ... ...

  

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