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24日星期四

原始性的犯罪心理之精神分析

  

  原始性的犯罪心理之精神分析


  人们在观看有关犯罪的电影时,主要有两种感受,一是恐惧,二是兴奋。有时还会有同情或担心,这是在不充分的代入感的情况下产生的。如果条件充分,我们总是会把电影中的人物替换成我们自己,这时就会主要感到前面两种情绪。

  感受的背後有两种欲望。一种通常是浮现在意识中的,想要发现凶手、惩戒凶手、维护人们的安全。在这种念头中,我们有时会感到害怕凶手,或者晚上变得不敢一个人独处,当看到影片里破案有线索有进展、或者凶手受到惩戒的时候,我们会兴奋起来,大脑高速运转,希望比警察或者侦探更早发现凶手。这不仅仅是我们在炫耀自己的智力,同时也暗含着我们对安全的需要。这种追求使我们生机勃勃。克利斯蒂娃说,这种疑问或者说悬疑感是判断能力的起点,帮助我们抗拒“恶之平庸” (《反抗的未来》)。

  另一种则通常是无意识的冲动,比如在看到一些涉及性犯罪的镜头时,我们可能会发现自己身体的变化,涉及暴力犯罪的场面有可能唤起我们另外的欲望,有时我们会从中发现我们也有嗜血的冲动。我们对自己心里的这些冲动或兴奋通常或多或少有些恐惧,或者觉得自己怎么可能如此道德败坏,同那些犯罪份子有相同的内心世界,或者害怕自己会不会哪天失控,也变成禽兽不如的家伙。

  其实这一切并不是那么奇怪的事情。能够感受到爱恨冲突、并且会感觉到道德谴责是正常人格的特征之一。我们只需要知道,不是我们想到什么它就一定会发生,我们自身是有一些可以控制自己行为的力量的,而且我们每个人都会有一些恶的念头,这并不代表我们是个恶人,只要我们不真正去做出兽行,这就是人性了。相反,如果我们坚持极其严格的道德标准反而可能喻示着某种问题。例如《七宗罪》中的凶手就是一个具有道德洁癖的人,观众大多不会感到他有多高尚,他带给我们的恐惧也是窒息性的。就如同一个人对你说:“每一立方厘米的空气中都有很多污染物,你就不要呼吸了吧!”

  在关于犯罪的影片中,我们最常看到的人格是自恋型的反社会人格,这种人格特征的显著特点是对任何他人的痛苦都不以为然,即便自己做了伤害他人的事情,他们也不觉得有什么,简单的说,他们不受道德的约束。实际生活当中的刑事案件、尤其是一般刑事案件,有一定比例是冲动犯罪,冲动犯罪者的人格结构有可能和我们各位都差不多,我们可以理解他们的行为和动机。所以这里我们就不多花时间讨论,重点来分析一下我们不太能理解的,为什么有些人对他人的痛苦无动于衷,甚至以此为乐。

***

  人类的心理有两大欲望,一是占有,二是复仇。执行这两个欲望除了比较普通的杀戮以外,还有两种原始的手段,一种是吃,一种是看。

  占有的目的是成为什么。也许有人会觉得占有的目的是享受,但是人为什么会从占有中感觉到享受呢?实际上“享受感”是一种情绪体验,并不是一个实在的目标。当一个成年人占有了某份工作的时候,他成为了“一个有能力的人”,当一个青少年占有了一张明星海报的时候,他成为了“一个和明星有某种共同点的人”,当一个婴儿占有了母亲的乳房时,他成为了“一个自身有着源源不断的哺育性力量的人”。当《沉默的羔羊》里的水牛比尔占有了那件女人皮肤做成的衣服的时候,他成了一个女人,那是他梦寐以求的形象。这种“成为”的感觉是推动人们执行某些行为的动力。

  我们在上面四个例子里面会看出一些区别。我们会觉得成年人的例子听起来最可信,青少年的例子稍稍有些可笑,而婴儿和水牛比尔的例子最荒诞。这正反映了人类心智发育的进程。水牛比尔采用的是同婴儿一样原始的精神病性机制,几乎没有什么现实感,他想象到的便被他自己认为几近真实。

  青少年对明星的认同方式是一个很大的进步,虽然还是会有一些幻想性的成分,但是这些幻想或多或少有现实的基础,青少年会为了更像那个明星而去努力从事体育运动、学习他的新歌,或者依照明星的举手投足去行动,做明星会做的其他事情,这些事情确实会让青少年多少真正学习到一点明星所具有的特质。

  成年人的情况各位都有切身体会了,我们几乎每个人都在忙忙碌碌地做各种事情,去占有知识,占有成就,占有友谊,占有爱情,我们通过这种方式来知道自己的存在。我们无法离开这些活动。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开始一段时间会感到轻松,这是我们从文化性的施虐中解脱出来时的第一反应,之后我们便开始感到恐慌,如果我不是那些知识的拥有者,我不具有成就,工作上的或者体育运动上的、业余爱好上的,我也没有亲人和朋友,没有爱情,没有任何证明我的存在的“身外之物”,那么我是谁呢?

  这种恐慌如此巨大,以至于它可能难以被接触到。然而这就是婴儿或者水牛比尔在找到他们的方式之前的体验。没有那件女人皮肤做成的衣服,比尔就觉得自己的存在受到严重威胁,以至于他人无法对他产生意义。这就如同婴儿的情况,他首先需要能够感觉到自己,之后才能感觉到养育者,再之后才能够感觉到自己和养育者之外的第三类人。如同婴儿通过吸吮乳房来占有母亲、从而感觉到自己有存活的力量一样,水牛比尔通过杀人剥皮缝制衣服感觉到自己成为一个人。所以当他化起妆来在镜子前面披着人皮衣服跳舞的时候,我们要知道,他这时的体验就像一个婴儿吃饱了奶水,心满意足地咂嘴的感觉,而他们在满足了需要之前所感到的恐慌以及为之所付出的力量也是一致的。我们或许可以用一个俗语来描述他拼命的程度,那就是“用上吃奶的力气”。

  婴儿和水牛比尔的例子,正好分别使用了我们前面提到的两种手段。婴儿的手段是吃,水牛比尔的手段是看。吃进肚子里的东西的性质就成为自己的性质,让自己看起来成为某个样子自己就成了那个对象,这两种方式的精神病程度是一样的。在正常成年人的角度,我们会将之视为一种象征,但婴儿和精神障碍者则以象征为真实。

  在《米斯瑞(危情十日)》中,我们会看到另一种看,即阅读。护士安娜通过阅读小说,认同了米斯瑞,这种认同给她存活的力量,但是她只在头脑的幻想中进行了认同工作,没有进行真正的意志努力,所以只有她自己认为她和米斯瑞之间具有某种联系,其他任何人都感觉不到这种联系的存在,甚至会感到诧异。这种诧异会被安娜认为是对自己的侮辱,是严重的自恋创伤,从而激起她自恋性的暴怒,实施犯罪行为。

  我们总结完了看,现在来说一说吃。

  我们也可以去猜测汉尼拔食人的原因。《汉尼拔崛起》里解释说,是因为他童年时妹妹被吃掉了,他自己也喝了汤,实际上我们应该知道,婴儿思维过程的精神病性是它的正常发展特征,在其神经系统的发育过程中,伴随着越来越多现实认识的发生,婴儿的心智也越来越具有现实性,将幻想和象征当作真实现实的情况越来越少;而精神病性障碍之所以发生,通常是因为在生命早期遇到了一些难以修复的创伤,在人成年之后以某种方式再现。所以如果我们同意《汉尼拔崛起》所揭示的原因,那么就说明可能本来已经顺利度过婴儿期的汉尼拔在其童年的创伤中发生了严重的退行,这个创伤导致他的心智退行到婴儿式的以口腔行为为主要攻击方式、实现复仇欲望的阶段。

  也有人说,汉尼拔的食人实际上具有摄取力量的象征。就像他在昏迷中喝下妹妹煮成的汤,而有机会存活下来。

  我们还是回来说水牛比尔,如果各位记得他在被害人口中放一种蛾蛹的情节,我们就更容易理解他希望自己成为女性的愿望。吃是一种物质在体内发生变化的过程,这种变化在这里也通过蛾蛹表现出来了。在婴儿最早的心智中,自己和母亲是没有区别的,因为当它需要母亲的时候,母亲便会出现,直到它发现偶尔母亲也会要自己哭喊一会儿之后才出现,它才理解到母亲和自己不是同一个人;比尔通过在被害人体内放置蛾蛹,等待它蜕变,表达了自己希望成为对方、与对方没有区别的意愿。他想成为的并不是一个笼统的女人,而是非常具体的、能够养育婴儿的一个母亲。这种愿望通常可能是由于早期养育者极度缺乏关注和慈爱而产生。所以很有可能比尔其实是一个虽然变态、但确实非常顽强的生命。不幸的是,这种性质顽强的生命多半不能够理解正常的社会关系,也就不能够理解到正常人的痛苦和道德,他的全部心智都用于处理自己早期缺乏被爱的感觉,从而形成自恋型的反社会人格。

  说到吃,我们会想起另一部电影《理发师陶德》。比尔的口腔行为是占有性的,汉尼拔可以说是兼有复仇和占有两种目的,而在《理发师陶德》中,我们会体验到不一样的感觉。我听到有人说看完电影之后就没有吃东西的胃口了,其实这还没有描述出你所恐惧的对象是什么。

  在《沉默的羔羊》、《老无所依》等电影之后,你感觉到充满自己身心的那种需要,是想要有一个温和而坚定的母亲,环抱着你,一只手有节奏地轻轻拍着你的脊背,她用摇篮曲一样催眠的声音在不断告诉你:妈妈知道你感到非常恐惧,知道你很害怕被人无缘无故杀死,怕被追杀、被吃掉,有妈妈在,你就可以放心了,没事的,妈妈会保护你,有妈妈在,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妈妈这里很安全,你可以放松,恐惧和焦虑不会再烦扰你。

  而看过《理发师陶德》之后,你所感觉到的却正好相反:你走在大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他们全都不再像人了,他们成了可以用来任意被抹脖子的物体,或者是肉饼的原材料,但这并未让你觉得好受,相反,你也感觉到这些不再是人的物品充满了危险,你无法与他们打交道,他们之中蕴藏着未知的冷冰冰的危险,你开始怀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和人的沟通是可能的吗?爱是存在的吗?我的爱能够被你理解吗?人们之间有可能体察到彼此的痛苦吗?我有谁可以依靠吗?你无法开口说话,因为你发现没有人能够听得懂,或者你抓住你的一个朋友开始喋喋不休,因为你不太敢让自己看到那种孤独。

  肉派夫人的吃也是非常奇妙的行为。

  其实吃本身并没有攻击及复仇的目的,这一目的是在吃的前戏——咬嚼中实现的。当个体使用口腔发动攻击时,他撕咬,用牙齿将他仇恨的物体磨碎,然后吞咽,吞咽是攻击的尾声,犹如打扫战场、准备下一场战争。所以肉派夫人发动的吃,我们看到是那些无知的市民在吞食着他们的同类,这没什么值得分析的,这只不过证明他们本来就是一体。倒是肉派夫人制作肉饼的主意,其实相当于口腔里发生的过程。将尸体剁成肉酱,这替代了撕咬和咀嚼的功能,而这个女人也没必要把那些肉酱吞下肚子,她将战场上的垃圾扫到垃圾堆里去了。所以肉派夫人是在货真价实地用吃的行为进行她的复仇,为她所遭受的冷漠复仇。

***

  上面我们谈到两种最为原始的行为在心理中的象征意义。如果一个人心智的早期发育遇到严重的阻碍,成年后他会发生比较明显的障碍。比如精神分裂症,对他们来说思想就是行动,象征就是现实。我们称之为现实检验能力的损伤。不过其实正常人有时也经历类似的心理过程,只是往往很短暂,或者由于现实检验能力的存在而不会造成严重后果。我们可以通过对《狗镇》的分析来理解人类早期心智的发展及其可能遇到的阻碍。

  《狗镇》的主角Grace在逃到狗镇的时候,她说她的父亲被追杀她的人带走了。但结尾时我们看到,她声称是追杀她的人就是那个爱她的、允许她复仇的父亲。这种分裂也发生在婴儿的早期岁月,在婴儿心中,同时存在着迫害性的母亲和全能的给予他力量的母亲。婴儿在过得去的养育之下,逐渐能够将这两者之间的分裂弥合,认识到她们本是同一个对象。

  这种过得去的养育并不完全是无微不至、全无挫折的照料。准确地说,全能的给予力量的母亲是先出现的,婴儿首先感到满足。就像Grace最初一派乐观,认为这里是一个理想的家园,有梦有希望,她感激村民接受她。随后她感到了微妙的陌生感,感到自己需要通过自己善良的努力来使这个世界接受她。此时她是有信心的。这就比较类似一个婴儿在良好照看的基础上,感到自己具有控制世界、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

  接下来Grace的经历似乎是意外地残酷,但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甚至说是意料之中。当一个人否认自身的弱点、缺陷乃至邪恶时,这一部分特征就在被压抑入无意识的同时,也被投射到外部世界,或者投射到他心中所形成的外部世界之表象上。当Grace过分地坚持善良、容纳和忍耐时,她逐渐发现、或者她发现村民们逐渐变成了邪恶的,排斥她,欺负乃至践踏她。我们完全可以将狗镇视为或者一个人、或者婴儿的内心世界。电影是从Grace的视角拍摄的,那么她就比较接近我们的意识部分,其余部分则比较接近我们的无意识部分,我们所忽视的和拒斥的都蕴含在里面。

  在Grace的父亲终于得知女儿在这个村子里、前来拯救她的时候,Grace的复仇爆发了。她默许将整个村子毁灭,但最后留下了一条狗。这或许也是一个残酷的结果,但是也可以解读为一个具有希望和成长可能的结果:忍耐和攻击之间的绝对分别被打破了,善和恶之间也不再是绝对对立。那条狗被放生,或许意味着更为真实的人性有机会被发展出来,不是完全来自于自身的投射,而是觉察到另一个生命的存在,这个生命的行为有它自己的理由。这和婴儿从“自己就是全世界”的认识发展到“发现养育者”、“发现自己和养育者之外的第三者”的过程是类似的。

  值得一提的是Grace的父亲来找她的这个行为,这比较类似当婴儿哭闹时,母亲到来,以其抱持安抚婴儿在体验到匮乏时的痛苦和怒火。他重新提供给她力量,如同母亲的乳房和奶水填饱婴儿肚子的同时也赋予它力量和安心的感觉,在挫折的基础上出现的补给使心智得以发展。这样的养育便是“过得去的养育”。

  从婴儿心智发展的角度来讲,这部电影描述的是一个“恰好的挫折”,如果最后没有安抚出现、只是前面的过程,那么就要称之为创伤。而当早期生命中存在着过多或者过于严重的创伤而缺乏修复,那么人的心理发展就很可能发生障碍,比如认知功能的发育不全,现实检验能力的缺损,或者是一些人格方面的障碍,前面提到的若干犯罪电影中的人物就多具有这样的特征。



参考电影:

  《七宗罪》:Se7en,1995年;
  《沉默的羔羊》:The Silence of the Lambs,1991年;
  《危情十日》:Misery,1990年;
  《汉尼拔崛起》:Hannibal Rising,2007年;
  《理发师陶德》:Sweeney Todd,2007年;
  《老无所依》:No Country for Old Men,2007年;
  《狗镇》:Dogville,2003年。


  出处

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