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 索尔仁尼琴
从前,我们连窃窃私议都不敢。而现在,我们撰写和阅读地下出版物。我们聚在科学研究所的吸烟室里,彼此敞开心扉,发发牢骚:他们什么勾当干不出来呀,哪件坏事不把我们拖进去!民穷财尽,家徒四壁,他们却毫无必要地在宇宙方面大吹大擂。他们加强远方的野蛮制度。他们挑起(别国的)内战。
我们卤莽地花钱把个毛XX扶植起来──而后却驱使我们去跟他打仗,只好去,有什么办法!他们想整谁就整谁;他们把健康的人赶进疯人院。一切全是“他们”,我们呢,──无能为力。
事情简直糟透了。普遍的精神毁灭已经降临到我们大家头上,肉体毁灭也即将象野火一样蔓延开来,把我们和我们的孩子统统吞没。
而我们却依然故我,总是怯生生地微笑着,含含糊糊地嗫嚅着:“我们又有什么法子去阻止呢?我们没有力量呀。”
我们是如此绝望地失去了人性。如今粗陋的食物配给制,害得我们甘愿放弃所有的原则,放弃我们的灵魂,放弃一切前人的努力和一切后代的机会──然而所有这些,
只能让我们苟延残喘。我们丢了坚定,失了傲骨,也没了激情。世界的核毁灭我们也不怕,第三次世界大战我们也不怕。我们早躲到了缝隙里面。我们只怕勇敢地做事。
我们只怕落在旁人后面,只怕要我们独自采取行动──猛可里,我们发现自己丢了白面包,丢了暖气和莫斯科的户口。
我们在政治学习小组里反复受到灌输,要愉快地生活,一辈子循规蹈矩;我们已经习以为常:环境,社会条件,是超脱不了的,存在决定意识嘛,我们有什么用?我们毫无办法。
可我们有办法──什么事都办得到!但是我们自己欺骗自己,以便自我安慰。根本不能全怪“他们”,要怪我们自己,只怪我们!
有人会反驳:的确一点法子也想不出来呀!人家堵住我们的嘴,不听我们的,也不来征求我们的意见。如何才能迫使他们听我们的呢?
要说动他们改弦易辙,是不可能的。
自然的办法是把他们改选掉──可是在我们的国家,根本就没有选举。在西方,人们知道罢工,游行示威表示抗议──可是我们被折磨得胆小如鼠,我们对此都感到害怕:怎么能一下子拒绝工作,怎么能一下子走上街头?近百年来苦难的俄罗斯历史上所尝试过的其他一切不幸的道路全都不是为了我们而选择,而且确实都是不必要的。
现在,当斧钺开始砍人的脑袋,所有播下的种子都发了芽的时候,我们看到:当年那些想通过恐怖手段,通过流血起义和国内战争使国家成为正义幸福之邦的过于自信的年轻人,是何等误入歧途,何等愚不可及。不,谢谢你们这些启蒙的老前辈!现在我们知道,结果的卑鄙助长了手段的卑鄙。我们的双手将是干净的!
难道就毫无办法了?真的没有出路了?莫非我们只好无所作为地等待:什么事情会突然自动发生?……
但是,暴政永远不会自动放过我们,如果我们大家天天承认它、赞颂它和强化它,如果我们连它的哪怕最敏感的弱点都不肯唾弃的话。
唾弃谎言!
当暴力闯入人们宁静的生活时,它满面红光,充满自信,神气十足地在旗帜上标榜着,并且叫喊着:“我是暴力!大家散开,让开,否则我将你们踩扁!”但是暴力很快便衰老了,没过几年,它已经失去自信。于是,为了支撑下去,为了显得道貌岸然,它必然要求谎言作为自己的盟友。因为:除了谎言之外,暴力没有任何东西可作护身符,而谎言也只有靠暴力才能生存。然而,暴力不是每天,也不是在每个人的肩膀上落下它那沉重的魔掌;它只要求我们对谎言俯首听命,每天参加说谎 ──这就是“忠”字的全部内容。
其实,这里就有一把被我们忽视的、最简单、最方便的解放我们的钥匙:个人不参加说谎!纵然谎言铺天盖地,纵然谎言主宰一切,但是我们要坚持最起码的一点:不让谎言通过我兴风作浪!
这一点,便打开了我们无所作为造成的虚幻链环上的一个缺口!
对于我们是最容易做到的,对于谎言则是最致命的。因为,当人们唾弃谎言的时候,它简直无法生存下去。它象传染病一样,只能生存在活的机体中间。
我们用不着鼓足勇气。我们也无意走向广场和大声宣扬真理,公开讲出我们的想法,──不需要,这是危险的。只要我们不讲违心话就行了!
这便是我们的办法,在我们普遍天生胆小怕事的条件下,这是一条最容易、最方便的办法,比(说起来怪玄的)甘地的“非暴力反抗(civil disobedience)”容易多了!
我们的办法是,决不自觉地支持谎言!一旦认识到谎言的界限在哪里(这界限在每个人眼里还是不同的),就象避开瘟疫一样避而远之!不为那“意识形态”僵尸涂脂抹粉,不为那腐朽的破衣烂衫缝补漏洞,──那时我们将惊奇地发现,谎言必将一败涂地,徒唤奈何,而真相终将大白于天下。
总之,由于我们畏首畏尾,还是让每个人去选择吧:是继续自觉地做谎言的奴仆呢(诚然,对此我们并不心甘情愿,但总要养家糊口吧,只好听任孩子在谎言里长大),还是抖擞精神,做一个值得自己的子女和同时代人尊敬的老实人。若是后者,那么从今以后他:
──决不以任何方式书写、签署和发表他认为歪曲真相的片言只字;
──不论在私人谈话,还是有许多人在场,都绝对不说这样的话,自己不做,也不怂恿旁人,不鼓动,不宣传,不讲解,不炫耀;
──在绘画中、雕塑中、摄影中、技术处理中和音乐中不捏造、不涉及、不转播任何虚假的思想、任何被发现的歪曲失实之处;
──既不在口头上,也不在书面上为了迎合上面、为了增加保险系数,为了自己工作的顺利而援引“领导”言论,如果被援引的思想他不完全赞同或者文不切题的话;
──不参加强制性的游行集会,只要这样的游行集会与他的意愿相反;不举标语,不喊口号,只要这标语口号他不完全赞同;
──不举手赞成不真心同意的提案;既不公开也不秘密投票赞成不称职或不可靠的人;
──不让人赶着去参加强制性地、颠倒黑白地讨论问题的会议;
──一听到发言者的谎言、荒诞无稽的空论或恬不知耻的宣传,立刻离开会场、讲堂、剧院和电影院;
──不订阅和不零买报道失实或隐瞒重大事实的报刊杂志。
当然,以上所举并非所有可能的和必要的抵制谎言的途径。然而,一个人只要心地纯洁,通过纯洁的眼睛,其他情况也容易分辨。
不错,开头一段时间境况会不一样。有人会暂时失去工作。对于想堂堂正正生活的年轻人来说,这会使他们的人生之路在开始时困难重重:因为,人生这所大学所要回答的功课也充满了谎言,应当进行选择。但是,在这方面任何一个想诚实做人的人都无后路可退:每天我们当中的每个人,即便从事最保险的技术科学工作,都逃不脱采取上述哪怕一种行动──是老老实实,还是欺骗撒谎;是在精神上保持独立,还是做精神奴隶。
即便没有足够的勇气捍卫自己的灵魂也罢──别让他对自己“进步”的想法而自豪,别让他自吹自擂,觉得自己是什么学者,什么人民的艺术家,觉得他受之无愧,代表了所有人──让他告诉他自己:我属于畜群,我是个懦夫。其实,我在丰衣足食时的做法,也与此一模一样。
甚至这条道路──所有抵抗道路中最温文尔雅的一条,对于因循苟且的我们来说,也将是不容易的。但是,比起自焚甚或绝食来,毕竟轻松多了:火焰不会吞噬你的躯体,眼睛不会烧瞎,而黑面包和白开水总归有你家里人吃的。被我们出卖、被我们欺骗的伟大的欧洲人──捷克斯洛伐克人,难道不是已经向我们证明,他们如何面对坦克挺起毫无遮拦的胸膛,既然胸膛中跳动着一颗高贵的心?
这将是一条不容易的道路吧?然而却是可能的道路中最容易的。
对于肉体来说是不容易的选择,而对于灵魂来说却是唯一的选择。一条不容易的道路,但是我们已经有了一些人,哪怕只是几十个也罢,他们多少年来一直遵循着所有这些做人的道理。
总之,我们不是第一批走上这条道路,而是加入先行者的行列!
我们大家把这条道路看得愈是容易,愈是简短,我们便会愈加迅速、愈加踊跃地走上去!等我们有了数千人,那时当局将一筹莫展,无奈我何。待到我们有了数万人,我国面貌便会认不出来了!
假如我们前怕狼后怕虎,那就莫怨人家不让我们喘气,是我们自己不让自己喘气!那么,让我们继续鞠躬好了,让我们等待好了,当我们的生物学家兄弟能够读到我们的想法,他们准会帮助我们,让这样的一天快快到来。
假如我们连不参加撒谎的这点勇气都没有,我们真的一钱不值,无可救药了。那么,是我们,应该受到普希金的蔑视:干吗赐给牲口以自由?它们世世代代继承的遗产就是带响铃的轭和鞭子。
2008年3月4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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