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及其他 (转贴)

　　
儿子打来电话，说他们老师布置了一道作业，让家长以台湾作家扬子《十八岁和其他》的形式，给儿子写一封信。



儿子：



　　今天是教师节，我首先要让你学会感恩。一个人可以忽略所有世俗的品德，但是不能没有一颗感恩的心。同时我希望你能懂得感恩。感恩不是给老师送红包，而是懂得用自己真诚的心去温暖老师，比如在这个明媚而忧伤的秋天，你有没有给老师递上一张自己亲手制作的卡片，来祝福老师的节日呢。



　　如果没有，你也不要自责和惊慌，这不能代表你的木讷，相反说明你的纯净，纯净得懒于世故。但是我要教会你世故。你长大了，今年已经十六岁了，从一个县中考进了省城的中学，你要面对的不应该仅仅是学习教材，还有即将影响你一生的其他。



　　你还记得吗？去年暑假一个夏天的夜晚，你和我一起收看了《鲁豫有约》对我的专访，老爸对鲁豫阿姨说起了还债的辛酸，以及写文章找不到灵感时，深夜跑到紫金山上去长啸的片段。看完后你说，老爸，我要是不认识你，一定会被感动得泪流满面。老爸当时掩饰地对你说，做电视嘛，就要学会装。其实，那是老爸对你的一种世故，我在电视上讲的那些片段都是真实的，只是怕在你幼小的心灵里，对我狼狈不堪的生活状态失去信任。每个父亲在儿子面前都有一张名片，这张名片上的头衔写着坚强。



　　其实老爸并不是个坚强的父亲。儿子，你生下来第十六天的时候，你得了一种“焐热综合症”，那时我们住在乡下的小镇，镇医院的医生给你全身用酒精散热，接了氧气袋立刻往市医院赶。刚来换班的医生翻了翻你的眼皮，说，这个小孩没用了。你知道吗？那时老爸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老爸立刻打电话给报社的同事，让她在医院儿科的丈夫想办法。那一天，你的小命终于保住了。多年以后，老爸跟你回忆的时候，总是慨叹古人用字的神奇，一个夺眶而出的“夺”字，穷尽了多少有情人的泪水。



　　那是你生命中的第十六天，现在是你生命中的第十六年。儿子，我要开始回忆了。你可能非常反感我的喋喋不休，一如我少年时代反感我父亲用回忆来教育我上进。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回忆是每一个父亲千篇一律的手法，上一辈的回忆，不是说明他们老了，而是他们需要用回忆来论证自己的命题。当然，很多父亲的回忆里夹杂着虚构的成份来自圆其说，那是一个父亲的狡猾，或者世故。我今天要教你的是世故，必须用最真实的心态来跟你交流。这从某种角度来说，其实也是我的一种世故。我说的这么玄机，可能你现在还不太明白。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所说的，都是来自我的内心。



　　成长



　　儿子，在你成长的过程中，我唯一觉得羞愧的是，我不能时常陪伴在你的身边。你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六年了，而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不会超过两年。在你很小的时候，老爸辞职下海，很快就欠了外债，于是丢下你远赴南京，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你成了新时代的留守儿童。那时候你还小，由于欠债，每次回老家都很短暂，你甚至不知道，为了躲避债主，老爸都是深夜才能蹑手蹑脚地潜回家里，又在凌晨便匆匆离开。每次我和你妈妈背着行囊离家的时候，看见你眼睛里泛着清澈的不舍，我甚至能感觉到金属的光晕，里面包含着黑色的期待，明亮的阴影，让我的微笑在我的父母面前顿时显得那么苍白。每次老爸用得最多最朴实的道别语是：儿子，爸爸出去挣钱给你买饼吃。



　　那些年，老爸最潦倒的时候，在南京的街头摆过地摊。记忆中好像你有次来南京，也陪着老爸在金茂天桥的地摊前呆过，你甚至为老爸跟客户用南京话讨价还价咯咯大笑不已。儿子，老爸从来没有因为这段摆地摊的经历而羞愧过，甚至当时曾经被市容殴打的场景，我回想起来都觉得骄傲，因为那是一个男人在走投无路时，用他不屈地呻吟在履行着一种叫做责任的东西。但是那一天，我知道你是因为南京话里怪异的发音而心无城府地咯咯大笑，我却突然感到，你的笑声颠覆了一个父亲的尊严。从此以后，我在给你爷爷奶奶的消息中，从来不提我在南京的辛酸，总是用报喜不报忧来掩饰我的生存状态。因为我不想他们传递给你的信息，是叹息和忧愁，在你逐渐懂事的过程中，这会让你看到老爸面对这个世界无能为力的那一面。



　　儿子，在你成长的过程中，我羞愧之余觉得骄傲的是，我从来没有让你受委屈。我这种表达方式可能很俗气，就是让你在老师和同学面前，没有因为经济问题而尴尬过，包括上好的班级和学校，以及购买学习机等等。我也知道你很虚荣，虚荣没什么错，这是每个少年最朴实的愿望。如果把少年的虚荣正面来叙述，其实是一种好强的性格。但是在满足你虚荣心的背后，老爸用微薄的收入面对着债主，甚至花言巧语去发展新的债主。老爸说这些，不是要你心存感激和心存愧疚，只是让你知道，在你成长的代价里，除了望子成龙的传统心态外，一个父亲的付出，有时候不是辛勤和汗水所能解决的，甚至，还有尊严。



　　儿子，让老爸欣慰的是，现在你凭你的能力，终于如愿以偿地从县城考进了南师附中的省招班，虽然是江宁分校，和本部还有一点点差距，但是这个学校也是一所名校，你在这里的成长虽然还是一个未知数，但是老爸还是要竖一个大拇指给你，你很了不起。



　　读书



　　虽然老爸和妈妈一直不在你身边，你从小一直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一路走来，你的成绩总是在学校名列前茅。今年暑假，我偶然听你妈妈说，你在淮安文通中学读书的时候，不仅有过初一全年级总分第一的成绩单，还有初三年级十强的证书。特别是你中考过后，淮安文通中学要你留校，还给一笔可观的奖学金，继而大淮安中学的老师又数次打电话给老爸，要你去他们学校报道。那一刹那，儿子，你能知道老爸内心的喜悦吗？



　　对你读书方面的聪明劲和自觉性，我都很放心。但是我又有些担心，担心你因为读书而荒废了其他方面的能力。没错，我说的是荒废。所有家长都希望自己孩子的成绩好，成绩成了考量孩子唯一的标准，家长们互相攀比也是用成绩来说话。老爸也因为你的成绩在外人面前沾沾自喜到处吹嘘。但是我一直又隐隐地有一层担忧，担忧你因为只顾成绩而忽略了一些其他方面的技能。我希望你能在不影响成绩的基础上，有一些其他的爱好，比如音乐、绘画、文学等等，我不是要你在这些方面成名成家，因为这些东西，很可能影响你一生的行为。在你这个年龄，是最容易接受的年龄，也是最容易潜移默化的年龄，如果把一切心思全部用在教材里做一只鸵鸟，实在太可惜了。



　　知识是重要的，但是知识是为生活服务的。生存有两种状态，一种是活着，一种是生活。所有这些知识的获得，并不是做一道题画一幅画那么简单。这么多年的寒窗苦读，我更希望你学到的是能力，为了将来好好生活。



　　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让你放弃成绩。我从来不认为学历有什么重要，天才和学历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但是没有好的学历，很可能失去你应有的平台。好好读书，但是不要死读书，聪明而世故地读书。



　　性格



　　儿子，你的性格非常脆弱，经常会流眼泪。这并不是说你很不男子汉。性格是与生俱来的，有一颗流泪的心，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缺点。



　　你要学会坚强、忍耐这些老掉牙的字眼，遇到挫折的时候你可以哭，但是尽量不要在人前哭，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你可以把脸转过去，就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转脸的刹那，看上去像是甩掉泪水；也不要躲在被窝里哭，那是女孩子的专利。你要哭的时候，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尽情地哭，在地上挖个洞，把自己的不满情绪和想要说的话，尽情地发泄在这个洞里，然后埋起来，擦干泪水去面对新的时刻。



　　这个世界总有不公平，要学会对待。不是所有的不公平都要去据理力争。最近放映的纪录片《南京》，里面有一句话，可以宽恕，但是不要忘记。儿子，节制自己的愤怒，有时候可以收获另外一片天，要相信事过境迁。



　　要学会与人交流。你常常不喜欢招呼人，对待长辈不够热情，说好听点是我行我素。其实这是一种弱点。这不是教你去讨好别人，最简单的是，你可以通过交流获得成人世界的信息。



　　要学会虚伪。我从来不认为虚伪是一件多么大逆不道的事，它不是真诚的反义词，相反，虚伪是一种后天修养。对虚伪一词，想必人人都是嗤之以鼻的，大家都愿意伸臂高呼一番，要真诚，不要虚伪，仿佛真诚的人才值得大家尊敬，是做人的原则。其实禽兽才是最真诚的，你看猫叫春多有魄力，虎狼吃人之后还引吭高啼一番，一点都不虚伪。荀子说：“可学而能，可事而成……谓之伪”，虚伪不仅是一种后天人为的锤炼修饰，还是人格主体的自觉修养。这个世界，人人都刻意的用一种形式掩盖着一种生存状态，就象画一幅山水，必须盖上大红印章，才能把人为风格加工成值钱的属性。吃一堑长一智，改一回伪一次。



　　要学会走路。没有人不会走路，但是很少人真正会走路。走路的时候尽量不要蹲下来，蹲下来也是为了系鞋带，而不是为了休息或者观望。想休息完全可以躺到床上去，而不是在走路的时候偷懒，想观望完全可以选择另外的状态，比如旅行。



　　你要学会感恩。永远要有一颗感恩的心，无论是老师、同学，还是亲朋长辈。特别是你的妈妈，她在你初三的时候，放弃一切回到家乡，在你学校对面租了房子，专门为你陪读，这是一个母亲最伟大的爱心。在你向她发脾气的时候，你要把那些脱口而出的话语默数三下再说出口。老爸和妈妈都有各自的生活轨迹，她把全部精力都倾注在你身上，不求报答，但是你不能让她委屈地为你流泪。



　　要学会关怀。关怀时要带着温暖的内心，不要趾高气扬。居高临下的慈悲，反而容易引起人怀恨在心。怜悯会使你脆弱，关怀会使你高贵。



　　青春期



　　青春有很多形容词。老爸和你认识的朴尔敏阿姨，有一天做过一个杂志专题，《青春就该不靠谱的25种症候》，她写了这样一个题记：



　　那些刀锋划过的痕迹，那些任性的伤心；
　　那些不明就里的苦辣酸甜，那些血贲的声音；
　　那些天地啊四季啊长夜啊，那些海天一色地狱天堂暮鼓晨钟……
　　纪念正在和曾在我们生命里横冲直撞的不靠谱的青春。



　　这个题记应该比较靠谱地表达了你们青春期的一些思想和行为。你可以偶尔颓废但不可以长久空虚，你可以心血来潮但不要莽撞行事，你甚至可以偶尔尝一次酒抽一支烟，你可以有些小郁闷和不愉快，但是你尽量不要把这些传染给别人。这些老爸都不想多说，你可以有时间找来看看。老爸想说的是，我们无法回避的一个青春期恋爱问题。社会学家和教育学家们把它称为早恋。老爸不这么认为，因为老爸是从青春期走过来的，知道这个时期萌发在内心的那些隐秘的冲动。



　　老爸觉得，在青春期如果没有这种隐秘的冲动，甚至是青春的一种遗憾，或者说是不完美的青春。但是，有些冲动是可以埋藏的。不过，如果真到发芽的时候，既不要拔苗助长，也不要野蛮扼杀。说到这里老爸很矛盾，我甚至支持你去尝试一种朦胧的初恋。



　　但是有三点你一定要牢记。



　　一是一定不要去尝试性关系。这样的伤害不是因为你自己，而是因为对方。甚至可能会伤害对方的一生以及她的家庭。



　　二是一定要找个处女初恋。在这个时代，处女情结应该是很可笑的观念了。但是对于青春期的男孩来说，和处女的恋爱，将会给你的生命带来美好的东西。比如干净、温暖、纯真诸如此类的气息，这是一辈子中生命最值得留恋的体验。



　　三是不要相信天长地久。要相信爱情，但是不要相信青春期的海誓山盟和天长地久。此中玄机，道理讲的像山一样大也没用，只有亲身经历了，才知道其中的奥妙。所以老爸告诉你这一点，是希望你万一身陷其中，能够在劳燕分飞的时候不要责怪和愤世，更不要心存报复，要学会洒脱和祝福。



　　儿子，这是一片美丽的草坪，上面写着“小心慎入，严禁践踏”。这甚至是青春期的一个刺青，刺上去的时候，可能觉得又酷又炫，到了一定的时候，你想要消去这些痕迹却很难，即使任何高科技也会束手无策，哪怕貌似磨平了，也断然会付出血的代价。



　　当然最重要的是，老爸就不跟你说什么千万不要影响成绩之类的话了。高中恋爱，如果说不影响成绩是不可能的，认为两者兼顾那简直是天方夜谭。成绩不好，很可能影响你的未来，孰轻孰重，相信你自己能够判别。你的青春你做主。



　　不要迷信一些名言警句



　　这是老爸最后送给你的几句话。



　　不要迷信“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人不是生活在真空，你只是社会的一分子，做什么要三思而行，哪怕一时冲动去干了什么，你可能侥幸，但一定要记住，做任何事都会有代价。特别是自以为是的个性，最容易付出代价。



　　不要迷信“天才就是九十九分汗水加一分灵感”。这条名言在青年一代中影响很大，成为不少人勤奋学习的座右铭，在一定程度上发挥了积极影响。但许多人并不知道，爱迪生这句名言还有下半句：“但这一分灵感恰恰是最重要的！”努力是必须的，但是你一定要学会触类旁通。



　　不要迷信“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个世界出人头地很重要，但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出人头地，这需要很多机遇，不是下定决心就能解决的。一味地去为这个理想奋斗，你会擦肩而过很多属于你的东西。欲望本身没有原罪，但是因为达到欲望会引发许多你想象不到的罪恶。有时候，甚至我要告诉你，做一个普通人是多么幸福。



　　不要迷信“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这个是在任何学校里都能看见的标语，没准你们班级里就有。老爸能理解学校和老师的苦心，是告诉你们学海无边无际，生命是有限的，一定要通过努力学习来获得。但是庄子这句话的原句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后面的意思是说，以我有限的生命来追求这种无穷无尽的知识，你当我傻呀。老爸也是想告诉你，在你有限的生命中，知识是需要不断地努力获取，但是也应该来干些其他事，比如钓鱼唱歌打游戏。适当学习，享受生命。



　　儿子，老爸写到这里该结束了，里面可能有你们老师很不喜欢的内容。但是你要知道，这是老爸在这个秋天的午后，发自内心对你最真实的期望。老爸教你世故，并不是教你圆滑，这样的世故是让你能够在青春年少时少走弯路，而不是让老爸收获一个书呆子。我一直相信，父子之间存在着一种特殊的密码。在你去学校报道的那一天，你在电脑上给我看了你自己制作的FLASH短片，伴随着《在你孤单时你会想起谁》的曲调，一幅幅你昔日同学的画面从我眼前掠过，老爸能感受到潜藏在一个少年内心中，那种难以言说的温暖和忧伤。但愿这样的温暖，能永远让你血脉流畅，但愿这样的忧伤，能永远让你眼神明亮。



老爸于2007年9月10日教师节

　　 文章引用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