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9日星期一

放羊娃与消费者

  


还是用个老段子开头吧:

---你在干什么?
---放羊。
---放羊干什么?
---挣钱。
---挣钱干什么?
---娶媳妇。
---娶媳妇干什么?
---生娃。
---生娃干什么?
---放羊。



  这个经典循环语句笑果从来都很好,我想一多半的原因是因为用城市里人的视角想象一个山里人,中间隔了足够的安全距离。不过,只要把“放羊”换成“上学”、“工作”甚至“奋斗”这种虚词中的任何一个,大概很多人都会笑不出来了。如果不懂得自嘲,那么笑话落在自己身上大概是人生中最尴尬的经历了。笑话之所以好笑,是因为把可能危及自身的尴尬局面在遥远它方展现开来,让自己在防弹玻璃幕墙之后观赏。

  和一个放羊娃相比,任何一个城市居民可以觉得自己相当充实满足。这种饱涨自信感的很大一部分建筑在消费能力上---因为我是个伟大的消费者,所以我是有滋有味地生活,而非艰难地生存。问题是:你真是个消费者?

  上周,去了宜家。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去过任何一家,甚至没有在报纸和杂志上读过,只是这名字如雷一般反复灌过来,再灌过来,又灌过来。就像十多年前我喜欢用波姬小丝作为美女的代名词,而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连照片都没有看过一张。进了宜家,我差点吓哭了。我这辈子去过许多地方,拜访过人家,也逛过许多超市,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景:如此之多的丑陋怪物如此密集地聚集在一起。数万平方米的空间内,全都是工业流水线生产出来的塑胶、钢铁、刨花板以及它们的组合。(宜家的成功大部分在于,他们知道,摆放物品是一种艺术。)

  当然,我承认在工业设计上它们体现了某种简约。但是,没有一样东西可以称之为精致可爱,可以和“美”这个词发生一星半点关系。除了一个书架之外,我看到的是同质、粗糙、丑陋、蹩脚、廉价和抑制不住的流水线味。它们和方便面、螺丝钉、汽油桶没有任何区别,但是居然明目张胆地在光天化日之下全部展开,仿佛是在自我炫耀代表了某种精致生活。它们有50平米店面就应该足够了,方便面不需要大厅展示。那一刻,我分外怀念爱因斯坦的小板凳,包括他第一版的那个。

  所谓“消费”,有多大程度上指的是这种对工业垃圾的消费?我想问的是:所谓生活质量,难道真的是一种可以用ISO9002质量认证体系和工业标准测度的东西?让一个家生色的也许是墙上的一幅字画,让一个小区有活力的也许是某个阳台上的一只画眉鸟。这些东西是否在工业标准之内?

  说得再遥远一点:经过三十年的高速发展,什么时候才是消费的时候?以及消费什么?几代人累积了惊人的社会财富,创造出了各种产业体系,而生活本身发生了多大变化,又有多少消费真是为了生活?买房,买车,买一堆工业品塞满小家,这就是有质量的生活?这是农奴劳作,交换盐巴和烟草。似乎现代生活就应该是这样,一切都已经设定完毕:进一栋大楼,找一份工,换一份工。得到一个职位,换一个更高的职位。拿一份钱,拿一分更多的钱。然后,用这钱买另外一栋大楼里生产出来的东西,把这些东西搬到你那栋楼里。生活在哪里?我只看见楼,看见劳动和劳工,可以称之为生活的那部分东西在哪里?

  三十年前,每个人都是革命战士,随时准备迎接外部世界的凶险一击。一夜间铁幕落下,发现敌人消失不见了,但是自己的裤子已经遮不住身体。于是,革命战士又变成企业战士,企业战士们又奋斗了三十年。在那么长的时间内,始终有一种紧张,一种焦虑,一种时不我与的恐慌。要更快,要更高,要更强。那么,现在已经很快很高很强了,又应该干点什么呢?或者说,为了什么而奋斗?为了什么而紧张?为了什么如此努力?

  如果说人人都信奉“更美好的生活”,那么这种生活究竟是什么?它究竟有什么内容?起码,我不觉得它是一种简单的物质消费。真正的生活消费者,需要消费安全感,消费美感,消费一切美好、有趣、精制、独特的东西,并且从中获得满足和愉悦。这种愉悦并非是一种因为占有而产生的满足,不是土拨鼠埋头挖洞时偶尔抬头望月感觉到异样,而是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曾经如此在世界上经行,衣袍曾经拂过一架古琴,轻微的颤音和心音彼此激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而不需要借助任何外物。像是熟透了的果实,自己都可以闻到自己的芳香。而这棵果树种在泥土里,上面没有个身份牌,上面写着IBM制造,净重一万八千斤。

  在一种模式化、体制化、定制化的社会里,没有什么是真可以消费的,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称得上是生活。随便想一下,就可以发现无限多的不自由,而其中很大一部分来自各自的内心。在现世可以成为“安稳”的个人小世界里,每个人是悬浮在大气中的孤岛。它的边缘如同刀劈斧削,跨越出去似乎就是黑暗恐怖的未知世界,安全感和位置感完全消失。它们用框架结构割裂,用电视机隔离,用产品和消费制造高墙,用所谓精细分工而把一切切割得七零八碎。这是一个楚门的世界,生产商和CEO们俯视监控着的现代奴工社会。

  打开门走出去,发现外面没有宜家,和可能丧失购买宜家的能力,究竟哪一样更可怕?显然是后者,结果就是没有人走这一步,让宜家变成了生活本身。只有消费物质的勇气,而没有消费生活的勇气,终局就是浪费了生命。这种工蜂一样的生活不是生活,最低限度不是一种真实的生活,它是被设计出来的。从电脑到饮水机,从外卖到洗衣店,从汽车到必胜客,从工资单到按揭贷款,让你觉得只有这么做,才会有这些东西,世界才成为世界,事物才会运转。一定要有某个体系,某种收支方式,否则连走路都会困难。可是,你是什么?一个放羊娃。

  没有生活,甚至完全没有过活一天都没有任何关系。只要你能重复每天打卡、击键、消费,不要引起系统的任何麻烦,那么没有人会说你是个死人。在这个意义上说,只要戴上你的工号,找到你的超市,那么所有的人都永垂不朽。





  这里我再推荐一部大卫·芬奇的电影《搏击俱乐部》(Fight Clu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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