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tero以及其他

　　

“逝去的乐园，才是真正的乐园。”
　　　　　　　　　　　　　　　　　　——普鲁斯特




A.


　　《在子宫里》（In Utero）是Nirvana在1993年推出的专辑，也是柯特•科本（Kurt Cobain）在自杀身亡前他的乐队推出的最后一张录音室专辑。这张专辑无疑是Nirvana最出色的一张专辑，尤其是就其内在结构的概念性而言，一种奇异的、几乎是暴虐的悲悯，隐藏于专辑每首歌中。

　　这是一张绽放着血腥与灰暗情绪的专辑，柯特也再次向世人展现了他对那类病态而污秽的诗意的独特敏感——这种诗意完全是现代式的，看看这张专辑歌词中充斥着的那些医疗词汇就可得知。在专辑里，几乎在每首歌里都有疾病或病态的意象，或是另一些更粘稠且肮脏的东西。晒斑、癌细胞、脓疮、电解液、宿醉、焦油、贫血、失眠、便秘等等诸如此类的词汇被柯特唱出来。

　　医疗术语无疑是现代词汇种类中最令人恐惧的一类，这在我们看《病夫治国》和它的续集可以得到类似的体验——那些可怕的历史事件同医疗术语中的疾病或病毒名称联系在一起，由此而产生的黑暗效果绝对让人不寒而栗。
　　
　　可以说医疗术语就像现代的黑色符咒，而柯特却沉迷于此，他不会不知那是恐惧的终极之地，是现代性美学最绝望的精确注脚，在那儿几乎没有可获真正救赎的可能。

　　最终柯特也无力在这条黑暗而可怖的道路上继续前行。

　　在1994年4月5日的下午，柯特用红色的墨水写完了那份著名的遗书之后，用一支猎枪对准了自己的嘴，然后用大拇指扣动了扳机。

　　关于柯特，正如他形容自己的那样——他是一个爱得太多以至于感到真的他妈的忧郁的一个家伙。

　　关于这个可怜的家伙出名前和出名后的那些事儿，关于他是不是为现代人受难的另一个耶稣，郝舫叔叔在他的那本关于柯特•科本的一生的书里，已经喋喋不休地说得够多了。关于这张无与伦比的《在子宫里》，同样也是如此。

　　可这张专辑依然让人迷惑。专辑里由柯特建构的这个混乱而血腥的子宫是我们的后现代乐园吗？如果是，请伸出你的脐带绞索让我攀缘而上……

　　


B.


　　关于子宫，天才的达利在他的自传《达利的秘密生活》的第二章《子宫生活回忆》同样有过绝妙的描绘，他说自己是第一个写子宫生活回忆的人。虽然达利是个一向狂妄的家伙，但这次他应该不是在说大话。

　　“……若是有人问我，那里的情况如何，我会回答天啊，简直跟乐园一样！那么，乐园又是什么样子呢？别急，让我慢慢道来。我先简单地作一点总的描绘。子宫乐园的颜色如同地狱一样：它像火一样红，闪闪发光，金黄金黄，喷着蓝焰，流动、温暖、粘稠；而同时又固定坚实，布局匀称。在那美妙的时光，当我眼前浮现由两个蛋煎成的一个蛋，而且并未用什么煎蛋锅时，我是多么幸福，多么高兴！从此之后，一看见这种幻觉基因食品，我就会激动万分。我在子宫乐园里看到的不用煎蛋锅就将两个蛋煎成的蛋非常壮观：蛋黄光彩夺目，蛋白布满细的几乎看不见的血管，溢出湛蓝的颜色。这个煎荷包蛋在我头上浮动：一会儿停在半空，一会儿漂到一边，忽上忽下，然后凝固在那里，围着一圈珠母形成的珠子——或许就是宝贵的珍珠！最后消失在黑暗中，像逐渐变得残缺的月亮一样。直到现在，我仍能唤起这一形象，说得确切一些，唤起它失去了那种壮丽和魔力的微弱光辉，只消用指头用力按一下眼睛。难怪孩子们喜欢用指头按眼睛，而当眼前出现彩色的光圈时，他们又说看见了小天使。他们不知疼痛，不断用力按压自己的眼睛，只不过为了再现自己在子宫里看到的景象，哪怕只是在一瞬间沉浸在已失乐园里光彩夺目的奇妙世界。

　　显然，希望回到我们所出现的那个地方，并重新获得失去的乐园幸福，常常是人们想死的原因……”
　　



C.


　　在上文，我们提及了两种类型的子宫：

　　一个是柯特用病态污秽的诗篇和狂躁颓废的旋律建构的子宫，为了重新爬回到那里，这个家伙用一把猎枪轰烂了自己的脑壳。

　　在柯特自杀后，他的灵魂是否会像是一个小小的婴儿那样，用他的手紧紧抓住从母体内伸出的脐带绞索，慢慢地爬回子宫？然后重新沉溺在子宫内温暖且流动着的血湖里，或许血湖中还混合着电解液味道的精液。而他所宠爱的病毒则在血湖内复制着自己，和他玩着强暴游戏……

　　另一个则是达利用他天才画家的独特的形象思维描绘出的子宫。关于达利，同他的超现实主义画作一样被人关注的，就是有关他的阳痿的传闻。这是他个人的隐私，即使他已经死了，我们仍然不宜过多讨论。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个家伙对软塌塌的东西有着特殊的嗜好，这在他的那幅著名的《永恒的记忆》中有所表现，那些钟表就像是无精打采的男性生殖器那样置放着。

　　正如他所说：机械从来就是我个人的仇敌；至于钟表，它们注定要消亡或者根本不存在——而他所描绘的那色彩绚丽的子宫里，更是充满了黏糊糊的流动原质……

　　如果说上述两者之间有什么相同的话，那便是它们都是天才的艺术家的私人创造，在某种意义上那是他们私人所有的乐园。我们虽然可以去感受，但我们不能躲到那里面去，即使我们的精神可以，我们的身体也不可能躲到那里面。就像我们乃至米开郎基罗本人，都不能居住在《创世纪》画作中的乐园中，与那些身体壮硕健美的人在一起。

　　或许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了回到那里而不停丧失，一刻不停地丧失，丧失的东西里甚至还包括我们回到那里的可能性。正如普鲁斯特所说：“逝去的乐园，才是真正的乐园。”

　　那么我们曾经真正拥有的子宫乐园又是怎样的呢？下面我们来一起重温我们经历过的，但被我们遗忘的回忆吧。那其中有些很可怕的真相——那是一段血腥而漫长的回忆……




D.
　　

　　就让我们从卵子和精子相遇前开始说起吧。我想你看了这节文字你会为你能此刻读我这本书而感到庆幸，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因为最初构成你的那个精子是在战胜了三亿个竞争对手后得到了等待它的卵子的青睐……

　　卵子是唯一能用肉眼可见的人类身体内的细胞，它呈球状，直径为120微米，它的体积是精子的一万倍，这是个让人恐惧的比例。我们必须佩服精子在遇见它后依然义无返顾地投进它的怀抱的勇气。

　　美国著名导演伍迪•艾伦在他导演的那部有趣的《性爱宝典》的最后一节里曾亲自饰演一个精子，这个戴眼镜的精子看起来显然有些焦虑且紧张，估计是个喜欢读书的精子，他对未知的行程充满了恐惧。

　　我们应该试着去理解他的心情，因为他将遭遇的最美妙的情形，就是率先投入那个大他一万倍的怪物的怀抱，然后胆战心惊地和她调情，但这需要比他的三亿个同伴跑得快——但跑步显然不是这个戴眼睛的家伙的长项。

　　也许情形还会更糟，因为他同样可能遭遇的是涂满了润滑油的左手或右手；或是直接飞向天花板；或是一层无法冲破的橡胶薄膜；甚至可能是大便。

　　这些情形都曾被精子中的存在主义哲学家用悲观且晦涩的语言描绘过，用来象征作为一个精子所要面对的人生困境。而这个很可能在精子大学里主修过现代哲学的家伙在出发前，或许正重复着哈姆雷特的名言：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
　　
　　精子长60微米，有些类似蝌蚪尾巴的鞭毛活动部分。一次射精排出的三亿精子中，只有几个能进入受精区——事实上，一次射精排出的精子几乎全部都在中途夭折，造成精子大量死亡的原因有很多：一、精子习惯于它们原来生活的碱性环境，而很难适应阴道内的酸性环境；二：尽管它的寿命是三天，但是每分钟两毫米的前进速度（对这一层的生物来说，这是一个惊人的速度）使它们的能量很快消耗殆尽；三、它的头部没有寻探器，运动曲线和目的均不确定，所以很容易在生殖器的粘膜中迷路；四、它们从卵子那里得不到任何化学性战术指导，完全可能从卵子旁边过去而毫无察觉。

　　因此，一个精子最终能够穿透卵子外环冠的细胞围墙，真的可以说是九死一生。而对于另外299，999，999个踏上尤里西斯之旅的精子来说，则是一幕只能在电子显微镜下才可能看到的悲剧……

　　在被一个精子穿透的那一瞬间，卵子发生“电抖动”，经受一次生理化学震动，使其它的精子不可能靠近它，同时它的细胞质收缩，变成卵黄周围的液状空间。

　　受精后，卵子被输卵管中渗出的腹膜液、输卵管肌肉的蠕动和上鞭毛的振颤推向子宫，并在前进途中开始分裂。受精30小时后，它分裂为两个细胞；50个小时后，它分裂为四个细胞；到第60个小时，它已经有八个细胞。受精后的第五天，胚胎的150个细胞形成一个胚囊。从这个时候开始，直到妊娠期，子宫就是战场，而非达利所说的乐园——这里没有爱，只有为自我保护而实施的破坏性行为……
　　
　　受精后第七天，受精卵子在72小时内绝望地咬噬着母体的宫壁。这是因为爬行类、鸟类和某些哺乳动物的卵子，在磷脂细胞有丝分裂末期，都有一个巨大而丰富的卵黄磷蛋白囊，而人类的卵子却没有卵黄，所以，它很快就出现营养缺乏现象，只能靠咬噬母体的组织来维持生命。

　　于是，受精后的第八天，我们人类生命最初的胚胎开始食人肉。

　　下面这个可怕的过程的综述：胚囊的外围细胞迅速增殖，形成胚圈，产生胎盘绒毛、膜绒毛；后者钻进子宫粘膜细胞内，靠碱性酶对其进行破坏，同时吞噬破碎的细胞，而这之后更是咬噬并侵蚀子宫内血管，直到在母体相结的地方挖出一片片血湖，使自己在受精后的第20天完全浸泡在母体的血液之中，从中吸取养料。

　　而母亲则尝试着愈合胎儿造成的创伤。而这其中更可怕的则是孪生胎儿的食肉性，这意味着，一个发育完全正常的人可能曾经将自己的孪生兄弟姐妹当成食物吞噬掉，从而终生背负着他（她）们的幽灵。

　　从前就有某人做肺切除手术时，外科医生在他的肺里发现了他的未成形的孪生兄弟。




E.

　　
　　在《微精神分析学》中有这样一句冰冷的结语：“人类的胚胎在其发育过程中，很像一个恶性肿瘤。”

　　这听起来有些可怕，但是从免疫学角度来看，这个食母体血肉的胚胎对于母体来说无疑是个不受欢迎的异体。当这个小小的异体不断刺激母体的免疫系统时，后者则开始反击，产生大量的有助于溶解和吞噬胚圈的抗体。由此可知，食人肉同样是母体采取的自卫方式，对此我们只能承认这样的事实：抛弃性尝试是母亲对孩子作出的第一反应。孕妇的呕吐正是将胎儿排出体外的象征性尝试。

　　在这样的情形下，根据妊娠免疫学的一般规律，胚胎很难生存，而它之所以能够活下来，全靠自己的细胞和细胞核的微妙的自卫机制，它采取的战略手段类似癌病毒肿瘤：胚圈分泌一种具有抑制母体抗体和阻碍母体吞噬胚细胞的毒物。

　　胎儿和母亲能够在子宫战争中幸存完全是一个奇迹，产科疾病分类学认为，五分之一的妊娠是危险的，有可能以流产告终。

　　
　　“……那时大概离生产还差两个星期……我丈夫和我连续做爱……我一会儿跪着，用双肘支撑身体……一会儿侧卧……他的阴茎从来都没有给我带来过那么强烈的阴道快感……是他比以往兴奋？……还是因为在我腹中蠕动的孩子？……我同时能感受到他们两个人……

　　（两分钟沉默，然后：）

　　……突然……他把阴茎插进了我的肛门……我动不了……定是那儿……太阳穴爆裂……眼珠好像要蹦出来一样……
　　……我开始出汗……不，不是汗……比汗稠……比汗多……我的皮肤像抹了肥皂……抹了油……不！……我整个人变成了一堆黏糊糊的东西……
　　……我感到自己不光是在分裂……而且，我的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独立出去了……它们各自独立存在……彼此之间再没有任何联系……我的关节全部失灵了……想动动胳膊，结果却是肩在动……
　　……我不知道是什么……口水、分泌物从我的嘴里和阴道里同时流出来，我被丈夫和儿子挤得直打嗝……

　　（两分钟沉默，然后：）

　　……突然，我的身体直立起来……呼吸停止了……我丈夫害怕了，撤出了阴茎……我大便失禁……感到阴道里面有个像火球一样的东西……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上文是一位接受微精神分析的怀孕女士关于孕期性行为的叙述，虽然孕妇的性活动是对胎儿易感性的严酷考验，但上述情形的发生显然并非偶然现象。

　　对于其它雌性动物来说，怀孕意味着发情期的结束，人类却不同——孕妇往往性欲极强，在S•方迪的《微精神分析学》总结了这其中的原因：

　　1．不再担心怀孕；
　　2．性感区域兴奋度普遍提高；
　　3．生殖器官的快感得到强化；
　　4．重新回到母体中的俄狄浦斯式的欲望得到加强；
　　5．出现与父母交媾有关的幻觉；
　　6．肛门性虐待禁忌削弱，出现肛交行为。

　　或许正因如此，在国外，提供妊娠晚期妓女的妓院非常受欢迎。而且就一般而言，孕妇对很多男人具有很大的吸引力。

　　可此时母体里的胎儿却受着可怕的折磨，他小小的身体会随母体性欲或性活动的每一微小细节而颤动。而孕妇在性高潮下出现的子宫收缩，会给胎儿造成更大压力——她的心脏此时会出现可以观测到的衰竭症兆，严重时甚至可能造成流产。

　　也就是说，母亲的性活动对胎儿造成生存威胁。

　　但事实上，孕妇并不因此而节制自己的性享乐，这在那些通过微精神分析获得的材料得到印证。就像《微精神分析学》中的结论：没有任何一个孕妇，出于为胎儿考虑，放弃自己的性享乐。